等光来

勿问

脖颈与丝线

  脖颈与丝线

·去年的隆企存档 灵幻新隆中心向

·本质是毛领

·写得很差


  


  灵幻新隆深知:自己并无灵能力。


  无论做了多久的灵幻大师,多少次身处风口浪尖,他都从未忘过这件事。


  


  天色早就暗下来,他走出便利店,自动门在身后徐徐合拢。他右手的手腕上坠着沉甸甸的的塑料袋,里面隐约可见两支牙膏与一些速食。左手把钱包与几枚找零硬币艰难塞进裤兜,他视线抬在房檐以上;大片乌云从天边起向他立足的方寸缓慢聚涌,入冬的寒风从身后吹起他晚暮中西装的衣角。


  灵幻突然很想点一支他早戒了的烟。


  烟盒与火机离他而去很久,至于他全身一点烟草焦油味也无,只在指腹间有层薄薄的烟茧。大概冷雨欲来的天气刮起风总使人毫无由头地惆怅,灵幻没什么所谓地驻足,远处的车灯扫进他双眼中,光点停留时间不到一秒。半分钟后他转身决定回家,凉风于是从正面袭来,他首当其冲,皱眉眯了眯眼睛,手上提着的袋子细小响动,仿佛跟他控诉又挣扎;他糟心地想,结果雨还没下,身体就冷了个彻底。


  电线杆之间黑色的线弯垂着,被风鼓得晃动起来,显得光秃秃,灰尘铺陈在上头轻易摇且摇不掉;那里曾经落满鸟雀,也都是黑色的剪影,像天空的斑。


  灵幻早承认了,他对超能力一窍不通。这话是喊出口的,像是讲给自己听,但又并非完全是。他确实是普通人,至少弯曲勺子要横靠蛮力。


  线的影子从他头顶延伸,在他脚步之间相连。


  


  他从小起唯一异于世事常人一点,就是那些他人无法窥见的丝线。缠绕在脖颈,蚕吐也似、棉麻也似。


  灵幻后来意识到,大概起从他婴儿时期牙牙学着开口说出第一个词起,最首的那条丝线便在父亲母亲惊喜笑声中缠上他的咽喉。他并不具备记得起自己学语时那些事情的能力,也不可能记得自己说的第一个完整的词是什么;但他记忆的模糊而混乱的第一个端点,他能想起的所有关乎自己幼年的画面中,那条线就早已在了。


  丝线一端绕他脖颈,其余部分绷得直直,白而透明,伸向天空。它完全地悖于常理,无法触碰,无法改变,无法被阻隔。它尚很温柔,尚能被看作儿童的无心胡扯。


  


  “线……什么的,没有啊。”母亲年轻时的脸已是久远朦胧的影子,灵幻再记不起来,只记得他与母亲讲述自己脖子上缠着一根线的时候大抵临近盂兰盆节,致使这个故事自然而然地被牵引往鬼和恶作剧以及一切有关。


  “真是的,新隆不要吓妈妈啦——”他的母亲脸色有点苍白,下半张脸笑着,双眼却紧盯着年幼的灵幻,似乎要以他的表情与回应在心里权衡是否要为此去一次神社祈福。


  灵幻的视线在从自己脖颈延伸向天空的线与母亲的脸之间游移,刚想为这被三言两语否定的他身上的真实争辩一二,却猝不及防地第一次感受到了从此往后常伴他二十余年的一种力度。来自于他咽喉上的线,它缩紧了一点,仅仅是能被他感受到变动的一丁点,距离能令他窒息还有很远的一段——只让他差点脱口的话卡了壳,一股脑沿着声带滚落回肚子里,目光又掉在母亲旁边一盆还没晾晒的潮湿衣物上。像个讯号。


  灵幻新隆何其聪明,他怎能接收不到——他嘴角扬起来,牵动五官成个灿烂过他母亲表情十倍百倍的笑脸,里头恰到好处有一点独属儿童的得意与使坏。


  “骗你的啦,妈妈。没有线在我脖子上。”


  不要说可以不说的话,不要为他人徒增烦恼。丝线的收缩这样告诉他,大抵这是过早降临于他童年的社交铁律;而后它又恢复原状,是个他捉不见摸不着却切实存在眼中的套索的模样。


  


  他从此时起,有一段时间都未曾放弃。灵幻旁敲侧击地问过所有同学,关乎于线,关乎于缠绕与缩紧,关乎于说与不该说的话,都换来或玩笑或疑惑的眼神;他在作文课上以脖子上的丝线为主题写作,写的全是他的切身经历与感知,得到了满分与一条夸他创意极佳的评语。


  时不时地,或许在谈笑里,或许在上课时,或许在睡梦中,偶尔会有一条新的丝线从天边直直伸展而来,从此绕上咽喉成为新的一圈,与他相伴。


  他在小学六年级的课堂上低头看,又抬头,目光顺着绷直的六七条线奔朝天空,一条穿过写着俳句的黑板,一条穿过窗沿、玻璃与树枝,一条穿过两三排同学又穿过紧闭的灰褐色木门;剩下的要扭头才能看到去处——然而在课堂上无端向后看并不是他该做的事。它们一条一条奔朝大概会存在的远端。


  它们从一而终地像驯兽的鞭绳,圈圈缠绕,在灵幻与人交流的时候偶然收束,让他的表述变成另外一种方式,帮他的交流做单选题。一切可能会破坏氛围或造成不必要的麻烦的言语都被杜绝,灵幻新隆彻底成为招人喜欢的好孩子。


  课本上的印刷字失去形体,逐渐动荡成学校天台上高耸的铁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他常爬上去,手指贴着大片的钢铁织就的孔隙,他张大双眼,看丝线连着他的脖子越过天穹。拉直的线让他的身体像只拖在地上的风筝,脖颈完全成为支撑布面的骨架。小学四年级的时候他试图靠着两把雨伞飞起来,在台风天双脚离地十几公分,掉下来的时候摔得脚与膝盖一起疼。



  灵幻身上常常有伤,跌打碰撞,淤青血迹,都是他为了探究线的另一端去处而过于向往天空与云。后来他再不去试图寻找那一端了,因为热忱消散后努力就变得毫无意义。


  他向来容易失去热情,就算是探索他的异于常人也一样。他咽喉上的丝直直散往四面八方,不被任何它们途经的人与物阻隔;他一边向脑内所有疯狂的未实施的念头道歉,一边听下课铃响起来,他摆手拒绝了同班男生们放学后去爬树的邀请——好在这个时候,它们还能被险险归类为男孩的淘气。


  


  到国中的时候,他已习惯了丝线的收缩。它们像灵幻五感之外的第六个,已教他常常说出的话变成旁人最爱听的那一种。在与家人、朋友,老师以及同学交流时勒住他即将说出的一些话在咽喉,使他能及时改口,人们听着是一场自然又大型的欢喜。


  “有时候,你真的很会说话,灵幻。”


  国文老师很喜欢他,概因他成绩居高不下。他这样温和地对替他搬书的灵幻讲,此时他们刚拐过一段楼梯,午后的天光从上下两层的窗外倾泻而下,而夹层此时成了一个被台阶阻绝阳光的阴暗狭角,灵幻与束他脖颈的丝尽在其中浸泡。他托着书箱,抬脚快步走上两阶台阶,一边装着毫不在意地随口问他的老师:“真的吗?也没有吧。”


  有。他在心里咽下字句,他有,他过于知道他是如何的会说话。他也不——他不想吗?灵幻突然顿住,半身投在来自上层倾露的阳光里,一个他细想来令他脊背发冷的问题横贯进思维。


  “老师偶尔会觉得,你太会读气氛了,稍微有点不像这个年龄的人。”


  灵幻当然知道老师说的话是善意的,甚至于是夸赞他而非别的什么,成年人脸上和蔼的笑纹印进他双眼,触动如烈火的烧痕。然而这几句话、这几句对他的形容,却像陡生的梦寐,成魔化魇;他心底空荡荡地窜起一阵酸麻而疼痛的痒意,一种幼稚而委屈的冲动。


  丝线让他过早在语言与察言观色上成熟,得到良好的人缘与交际。他真的不想得到这些吗?他成长到此,丝线也在数量与收缩力度上成长,仿佛真的是他骨血里凸出纵生的、怪物似的一部分。到现在为止,它们已在收束时拥有不轻的力度,足以让灵幻感觉到脖颈上贴近声带的压力。以至于在他骨骼生长的途中,将要说出的错话就与这种不适感牵成一个完整的等式,印刻进脊髓与灰质。后来它们甚至管束起他的表情,只要有任意的他人在场,灵幻新隆的表情与答话永远使旁人舒适。


  那些不合群的孩子像全班乃至全校的玩乐对象,被针对的理由简单得仅仅身为一个纸团或一副面容。他们被排挤,活在圆圈与画框以外惶惶然永无宁日,丝线拖他拽他,让他跻身进常人,又让他过早地身处往后社会的残酷气氛。灵幻站在人群之中缄默回头,看到那些被孤立的人的身上仿佛有另一个自己的倒影。


  他像极了牵着线流放进人工圈养的山水的林蛙,身处常人中间,异于他人的部分却长存着如影随形。他胸腔内蓦然激荡起洪流,童年的好奇与对异常的恐惧重归他轰鸣的身心,他舌根发麻,喉口翕张,眼睑颤动,脖颈与刚发育起的喉结战栗起来,冲动仿佛沉闷疯长的青春叛逆、仿佛再不被控制地想说出点什么,他想说他不是的,他不该成为这样的。


他不想装作如此圆滑、如此合群,如此乖顺。他的年轻的皮骨下面已是长出纹路的灵魂。



所有满意、笑容,夸赞,好印象。他茫然想,所有的,他得到的所有的。都是他的,还是丝线的?都是他头顶的桂冠,身披的彩绸,还是人群颁发给永远合群、永远会读空气者的一等奖杯?



  一种晴日里惊雷似的感受瞬间掀翻他的所有感知。上涌的血液回流、嘴边的自白破碎,丝线仿佛在用最不可取的那种方式严厉管教他的一切回应。刹那的前所未有的勒紧让习惯收束如灵幻都无法面不改色,他眼前灌进翻涌的花绿光点,滔天的黑水的浪潮紧紧漫溯眼眶四周,骤生的极度的痛苦对他的喉管施行绞刑——他第一次体会到了窒息。


  “……是这样吗!谢谢您,老师。”他艰难以平稳声线回应,也没空在乎老师是否注意到他苍白下来的面色。书箱被放到老师办公室的地板上,他作了告别却几乎是落荒而逃。他在教学楼无人的某个角落俯下身,双手卡住他十五岁的脖颈,呛咳得涕泪横流,急促而粗砺地大口呼吸。丝线重归缠绕的常态,丝毫勒痕都不会留下一寸。它们以十余的数目冰冷漠视,是审讯的刑具又是勒马的缰绳。


  仿佛在耻笑他对于空气的抗争。


从那以后,愈来愈多、缠绕得愈来愈紧的丝线层层叠叠,将灵幻内心已干涸的、表述不出的情感封进泥土。他做个内心寡言的健谈者,对被他身上生长的怪物的骨穿透的每一人每一物行注目礼,仿佛它们是从人群事物中袭来束缚他的,又仿佛束缚万千众人。



氛围向来是结得紧纠的一张网,将所有高矮胖瘦与相左相右捕获,一兜抓得同样平等。



  读完大学后,灵幻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推销。他的胳臂因为时刻保持一个姿势而难免酸麻,长久在电话这头面带商业微笑与人交谈,他坐在人头攒攒的办公室内,数十根丝已有密麻的趋势,以他发声的脖颈为中心直直拉扯满室横纵错杂。职员证被蓝色的带子牵着吊在他胸口,他去办公楼顶抽烟的时候,丝线还是透明且白的细细模样,仍然向天空最远的那端奔走。良好的业绩最后都收纳进他辞职离去的杂物盒子,他早已开始厌烦讲话,无时无刻不存的钝痛让他声带的每一次颤动都牵扯全身的疲乏。


  又非常随意地,他做了个靠着一张嘴与日益精进的按摩手艺维持生计的欺诈师。


  他要讲违心话,客套词,营业的秘诀是微笑。数十根丝已足足将他拉扯成油滑的成年人,以至于在小男孩推开他将关的相谈所的大门时,他并没意识到它们竟然沉寂;但美丽的、浮面的,骗起小男孩简单得不得了的话还是自然而然地从他嘴里倒出来。满满的厌倦感埋过他头顶一尺二寸,但他招待起可能是他最后一个小客人时,听他讲荒谬幼稚的关乎超能力的话语,不信与否,诓骗也罢,灵幻新隆仍旧是个大人、是个被寻求帮助者的完美模样。被这男孩记了一生的话语就这样以一个滑稽的方式被他脱口而出。


  而后,在灵幻意识到他似乎暂时性脱离了丝线的管束时,这锅盖头的小男孩已经将他的超能力展示给他看了。他舌头还疼着,却在违背物理常识的茶杯与茶水面前难得愣住一二秒钟。他感到有什么东西从泥土里茁壮破地而出,久违的舌根酸麻的感觉再度铺陈,鼓胀的不可思议、饱满的憧憬开花结实。


  大抵世上除了灵幻新隆自己,没人看得到他脖颈以上牵拉了满屋与直至天边的那些丝线。这年幼的超能力者也不例外。但它们一齐在影山茂夫前面仿佛失活停转,不知是因为力量亦或他自身携带的氛围。


  后来他发现,大抵是超能力的存在与这丝线相悖。影山茂夫一把把他拽入了一个绮丽的非科学性的世界,对他来讲无形的力量替他凝滞他颈上的绞绳。直到这时,他才能越来越多地仅仅是个被社会打磨过的普通大人,能以发自内心地讲出话、笑出声。


灵幻曾一度有些羡慕国中生无视氛围的能力。所以他吃相惨不忍睹地嚼着汉堡,听稍微有些失魂落魄地回到相谈所里来的影山讲他想学会读气氛的时候,心里稍微浮起一点五味杂陈。他把纸杯里的可乐吸见底,对他说“这并非救赎,而仅仅是依存”。他太明白人依存社会,现在又依存氛围而生。而超脱常识的影山正像与环境和气氛接触不良,断断续续地,却让他发起别样的光来。



结果就是他在影山面前时常不会顾忌自己讲出什么,自由感是最令囚人沉沦的东西。所以他在那天失言后,影山不再见他,于是镣铐被重新戴上,千斤沉重的丝数目不减只增,丛丛簇簇重又缠绕他颈。




  灵幻新隆向窒息感讲一声久违,向酒保点一杯柠檬沙瓦时声音都嘶哑。沉重,他迷朦着双眼昏昏沉沉地想,脚步虚浮地走出酒吧门去。本该长伴他身的那些东西,现在只是回来了而已——为什么会这么重。上涌的情感被丝线封死,最后彻彻底底发酵成他胃中液体的抗争。


  大概在喝醉的时候线是与他一起醉的,在陷落成棉麻织物的地面上一起深一脚浅一脚地浮沉。他在巷子里,液体从食道里逆向涌流而出,被重重丝线捆缚的喉结颤抖滑动,呕吐物在垃圾箱中碎成狼藉。路灯下,他的衬衫与脊背躬起惨白,阴影的轮廓陷入死黑;他听那飞蛾嗡嗡响动撞击光明。几十根纵横交织的丝从他被缠了一圈又一圈的脖颈上拉往远天,像吊悬的织网,像行为艺术者追寻的不灭不断的永恒的演艺道具。


        醉鬼能放声讲胡话且大部分不用为它们负责,这是全人类心照不宣的事实。所以醉眼朦胧中丝线不会缩紧,他在胃袋抽搐的疼痛中本能蜷缩,却无法再说出一句一字。他想回到二十八年前,那时候他的脖颈尚光洁空无一物。


        霓虹光彩在单身公寓以外流淌纵歌,撞入网中抵死挣动的趋光的蛾又归于沉静,肢足羽翅都断在其中。灵幻新隆在被褥与丝线之下全身麻木。他被赐予孤寂的碑铭、孤寂的新生;他以身缩进上个世纪的怀抱,缩回羊水包围中间原始而暂时的自由。





  “你的人生,主角当然是你自己吧。”他在那天晚上这样跟影山讲过。这句话从他的记忆深处被翻出来,翻滚着弹跳到他面前,恍是影山茂夫坐在他对面时阴沉的乌黑的眼珠。这话说得真像个导师——可他连他自己的人生都过得稀里糊涂。他这样想,匆忙于有些蒸蒸日上意味的缺了自己弟子的事业,目睹着眼前的丝线牵他喉咙日益增多,渐渐成百上千,细长束束泛滥开来,已经开始影响他的视觉。他想大概到了最后他视野里会全都被丝线铺满。最后他却坐进记者会的镁光灯下。镜头与眼睛千千万万渭渭泱泱,紧紧盯视,仿佛尽长着一样的脸的倒模的雕塑。


  他被如此多的目光注视,丝线藏在电视后、屏幕中、镜头下,灯光里。它们高吊起灵幻新隆的颅骨与他灵魂的颈。窒息与极度类似缺氧的痛苦上涌,他色如平常,只是多些能被理解为欺诈师身份被拆穿后的阴翳;摄影画面中的面容以千万帧重叠传递开去。



  结果就是这幅惨样。他想。


  那之后我没有任何改变。——只是在利用他。


  灵幻在密密麻麻的话筒前略微垂下头,把一切退路断尽,一切诸如母亲发给他的道歉文书中的话都被他抛却脑后。他直面氛围,直面空气。他在社会的谴责、横生的舆论带给他脖颈上濒死的紧束感中,第一次没有遵从它们。颁发给永远会读气氛者的奖杯从此摔碎,他肩披的彩绸归为鸟群,头顶的桂冠再度抽枝散叶、茂盛地重又生出花朵。


  龙套,你在看吗?


  闪光灯作响,光鲜的幕布遮他沉垂的眼睑。他抬起头来,咽喉处绑着衬衫衣领与领带,又茧子似的层层叠叠,被不可见的、死命勒缚的丝线捆得紧紧。无数媒体,无数观众面前,他终于说出自己想说的:


  “你成长了啊。”


  无聊的问题的命运在摄像器材倒飞而起的那一刻就注定,它们再也不会得到回应。超能力的涌动中,灵幻新隆被从绞刑架上解救。他转身离去时在后场的走廊呛咳许久才缓回呼吸。



  火一样的夕阳在长街尽头燃烧,云层后喷薄的霞光以下是夜晚来临之前将生未生的光族。他的弟子的影子与他一起被拉得很长,绿油油的灵体亦在一旁漂浮。那个用以形容他的名词被影山茂夫平静地说出口时,他听到来自空气里、又来自骨传的轻颤外,丝线中的一声喀嚓。它们中的一根彻底断开,从他颈项上脱离,微不足道地碎落进土壤里去了。


  它们就如来时一样,在一个饱和的极值的数量,从此开始一根一根地逐渐断裂了。


  


  灵幻抬起头来,脚步仍在长街里不停。晚暮中他借着天空最后一点余晖,看到一只麻雀从电线上慌张飞走。



有时候是与小酒窝拌嘴,有时候是与芹泽讨论令他迷茫的因式分解。他起身迎接客人,接起来自母亲的电话,把与顾客的合照钉在照片墙上。或者干脆在任何的工作中或睡梦里,成十成百的丝线悄然断去一根,把漫长的轻松与自由从此一点一点交还给灵幻新隆。



  他到底没回家,还是回了一趟自己的相谈所,今天事务所休业,他提着自己的日用品开了灯,看到地上没来得及收拾的零零碎碎狼藉成片。


倒数第二根断在他擦掉眼泪,面对男孩以及他的另一个自我,说他对于超能力其实一窍不通的时候。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摸到自己的大衣与围巾,上面还带着外面吹来的潮湿的雨前的风的气味。视野里很乱,昨天在委托人上门之前到底没能收拾完,留了一地的踩皱了的纸条礼花、纸片星星——后来又各自闹得精疲力竭。



  倒数第一根断掉的时候,蛋糕被拍在他脸上。


他满脸蒙在厚实甜腻的奶油后头,心想这下真好,没人看得到他从眼眶里掉下来的感动、欣喜,以及实在不像是一个狡诈油滑的成年人该露出的表情。他没来得及品尝脖颈来之不易的放松,就被翻天覆地地,直拽回了簇拥他的人群。


灵幻在笑声里连扒带甩地把一整个蛋糕从脸上弄下来,差点主宰一场奶油大战。混乱,实在是很乱,却又很干净。全身都在热闹而欢快的气氛里,每个人都在,影山、小酒窝、花泽、芹泽、暗田,铃木以及来到这里、一起向他说出生日快乐的所有人都在。他脖颈上空着,满心却被日光似的感情填补,填满了,要溢出来。


        到后来,他们开始起着哄拿超能力在空中写字。晶莹剔透的力量又花花绿绿的,超能力者们写什么的都有,浮起来在天上挨挨挤挤。影山茂夫手中的稚拙字迹闪耀着琉璃一样的光,它被他放到灵幻的头顶,小酒窝又一屁股坐了上去。铃木在一旁手指蘸着可乐在空气里画了个抽象版的他的速写,影山写的字与绿色的灵也被他照着摹在上头。不知道是谁,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有人按下了电灯的开关。




        灵幻放下扫帚,临走前拿走了垃圾也关了灯。他回头又看了一眼平静的黑暗的屋子,突然控制不住地,嘴角直扬起来。他笑着摇摇头,把门关上。




  黑暗里,他开怀笑着的脸被满屋悬浮的、彩虹似的字迹映得斑斓且亮。他头顶着“生日快乐,灵幻师父”几个字,旁边都是他可以称为朋友的人——字迹歪歪扭扭,让他看起来难免有点傻,却实在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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